LopezzzD蓝桑

【原创】非谋杀事件

我目睹过三场谋杀。

第一个遇害者还是个孩子,她有樱色的唇瓣和白皙的十指。她生前跟人交谈时口若悬河,从时政新闻到言情小说到关于她自己的极其私人的喜欢和爱,她都畅所欲言,就像她的大脑和心脏都是澄澈而无垢的,不容玷污。她死在了学校旧校舍的储物间里,双手被反绑着,嘴巴被布团堵住。

第二个遇害者大概快上高中了,她有栗色的长发和栗色的眼珠子。她生前喜欢不打伞走在阳光底下,头发被镀成金色,发梢微微上翘,眼睛里映着小小的太阳,光彩熠熠,就像她的眼睛和心灵都是光明亮丽的,充满希望。她死在了午夜的十字路口,长发被剃掉,眼睛被剜走。

第三个遇害者已经成年了,她什么出彩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颗真诚待人的心。她生前并不爱交友,但是她喜欢她仅有的朋友们,也说过”朋友就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财富”这种话,就像她的话语和心都是鲜红的,听着看着都令人自愧不如。她死在了开满花的荷塘里,手捧着莲花,心脏被掏走。

我目睹了这三场谋杀,准确来说并不是”目睹”,我只是在事后看见了现场而已,我既没有解救她们也没有这个机会,我连她们的葬礼都没有资格参加,说到底我只是个”第一发现者”而已。

一般来说看到了这些事情不都是会做恶梦吗,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做过,不过我时常梦见她们,梦见一号被害者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她喜欢的人,梦见二号被害者听着我说话眼睛闪闪发亮,梦见三号被害者对我亲切又友好地微笑……我总是梦见她们生前的样子,美好得不真实,直到醒来我才恍然大悟:”啊难怪呢,原来又是梦啊。”

她们总是在我的梦里,我看见许许多多她们的故事,可以这么说,她们都是我的老熟人。所以我才为她们的死亡感到惋惜,对依然在逃的加害者感到愤怒。

踏入社会以后经常有人问我:”小青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去做警察这种危险的工作呢?”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敷衍着说着:”为了天下太平哦。”其实哪里是那么空泛不着调的理由,我只是为了想把杀害她们的那个凶手找出来而已,也并不是为了什么正义,只是单纯地为梦中的三个老熟人的死感到惋惜。


进入警局也有一年半的时间了,这工作说得好听点是步入正轨了,但是事实上我明白,所谓的”步入正轨”不过就是我自己变得熟悉起这样朝九晚五的无聊工作了而已,一年半的时间足以消磨所有干劲和新奇感,仅仅只有信念这种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作为绳索牵引着摇摇欲坠的耐心是不够的,你需要更多的能够支撑起整个快要坍塌的人生的东西。所幸要去找这些东西填补空缺并不难,比如说钱,比如说地位,这些都是很好的能够与坚定但微不足道的信念并肩作战的东西。

人光有空泛的目标作支撑是活不成的。

当然,光有太过现实的东西作为支撑也是活不成的。毕竟人生并不是狗生猪生蚂蚁生,每天吃喝玩睡工作交配,尽管能活下来,啊不,应该说是一定能活下来,但是作为人类却连”信念”“爱好”“目标”这种东西都没有经历过,这不是非常可惜的事情吗。要是再说得狠一些,这么活着跟从来没有生下来过有什么区别呢?——人前说出这种话非常帅气吧,然而我也只是认为这么说会很帅气而已,跟我内心是怎么想的大概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吧。

言归正传,我已经工作一年半了,做的都是文件整理这种琐事,偶尔我会去帮忙做笔录,所谓的”目击证人”靠谱的不靠谱的都太多了,偶尔警官们也会忙不过来的。

比如说现在,我就站在审讯室门口,里面坐着一个声称是来自首的女人,头发凌乱,语无伦次,情绪失常,一看就是不正常的人,嘴里大概也问不出来什么吧,所以才把她分给了我这个闲人。

好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板着脸就开门进去了。


“你好,我是负责审讯的花崎警官。”我自我介绍。

女人,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年纪不过十八二十,至少比我小了半轮,姑且还是称呼她”女孩子”吧。她的头发染成了鲜艳的红色,电卷了凌乱地披在肩上,她戴了蓝色的美瞳,只是眼神黯淡无光,只有抬头看我的时候瞳孔里才透出了诡异的笑意。

“你叫什么?”我被盯得不舒服,低头看了看她之前填的表格,发现一片空白,她一个字都没写。

女孩子眼神涣散,却死死地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她红得不自然的嘴唇抹出一丝笑意,然后她低着声气喃喃了几个字。所幸审讯室里很安静,我听得到她说了什么:”花月(hanatsuki)……”和我的姓氏发音(花崎hanasaki)只差一个音,让我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在耍我。

“真名?”我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圆珠笔,歪着头望着这个女孩。

没想到她竟然笑得更开心了,涣散的眼神,鲜红的唇瓣,有气无力的笑声,怎么看这个人不是个酒精成瘾者就是个瘾君子,总之头脑一定不正常。

我冷哼了一声就没再理她,低头写下了”花月”这个名字,在后边打了个问号。怎么说也工作了一年半,对付这种人还是有点经验的,越是招惹她就越是高兴,唯一的办法就是不骄不躁不理睬。

没想到我不招惹她反而却开口喃喃起来了,声音慢悠悠,轻飘飘,就像唱着小曲儿,她唱着:”谁知道呢……真名啊……名字什么的……呵呵……”

我一直相信着名字这种东西是沾附这人类的”灵魂”的,千篇一律的名字也好,独具匠心的名字也罢,遵照族谱而取的名字也好,自己取的网名笔名也罢,名字承载着比思想这种空无一物的东西还要重的东西,不,应该说思想都是被装在名字这个容器里的。当然,这并不是对于自己本身而言的,对于自己来说,有没有名字根本是怎么都好,但是对于别人可不行啊,什么梦想、信念、座右铭、人生目标、墓志铭等等这些东西,如果不能被名字容下从而成为一杯与人海独立的水的话,这个世界会乱套吧?

但就算是名字这种对于他人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东西,那女孩都选择了模仿我,那么她身上,我是说内在的部分,究竟还剩下多少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呢?

我又按了两下圆珠笔,心想,这次十有八九也是要无功而返的了。带着这样消极的念头,我不耐烦地问:”那么花月小姐,你到这里来又是有何贵干呢?”

大概也可以猜到吧,”我是小栗旬的女朋友,他却抛弃了我”这类的发言,要不就是”被邻居嫉妒了我和生田斗真的恋爱关系,现在正在被追杀中”这类的,各种幻想妄想,虽然对于她本人来说确确实实就是现实,但是由我记录下来的话,顶多也只能写上”假想现实”之类的话,那还是抬举她了,一般来说直接把她赶出去才是正确的做法。

“……人……”

“嗯?”因为走神,我显然是没有捕捉到她的发言,虽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姑且就当做是午夜广播那样听一听吧,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花月歪着头露出愚蠢的笑容,她的目光摇摇晃晃地钉在我身上,瞳孔一收一放,想必聚焦对于她来说也是件难事吧,可怜的社会害虫。轻咳了两声,她又用那种轻飘飘的声音开了口:”……我杀了三个人……”

“哦。”果然如此。

看着我这般敷衍的反应,她的眼睛却有了一丝的神采,她前倾着伛偻身体,保持着歪头的姿势,微笑着稍微把声音押上了一些重量:”三个人呢,花崎警官……第一个死在了储物间,第二个是十字路口,第三个是荷塘,花很……”

“啪”。

我听见圆珠笔折断的声音,就在我手里传来,笔尖停在没做完的笔记的”人”字上,随着那一声,就被斩首示众在笔记本上了,人字的最后一笔飘飘摇摇不知道要晃到何方。但我却知道应该把握着笔的残骸的手放在何方,大概也许可能,我应该把它插在那个女人的喉咙上。


然而最悲哀的是,事到如今我竟然依然不认为人对人有所谓”裁决”的权力。

无数次当我想到”如果真的找到了凶手,我该怎么做”这个问题时,我都非常的悲伤,因为在理性的监管下,除了”把他/她捉拿归案”这个幼稚又天真的答案以外,我什么答案都说不出口。人对人没有所谓”裁决”的权力,”裁决”的权力被掌握在法律的手上,尽管法律确实是人类制定的,但是如果没有这一层欲盖弥彰的盔甲,人类什么都做不了,即使是做了,人们也会因为离经叛道而成为众矢之的,从而秉持着的”正义”的信念也会因为抨击而被当作诱拐正心的邪魔。

纯真善谈的一号受害者,阳光乐观的二号受害者,敏感真诚的三号受害者,我并不希望她们成为邪魔。她们的脸在我心中不断闪现,那么美好的笑容,却被随意地采摘下来放置直至腐烂,不可原谅!尽管如此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真是可悲又可笑的”执法者”啊。


制止如尖针一般的冲动时,显然平顺如针脚的理性比混乱如线团的思路更为管用。

我把圆珠笔的残骸插在审讯台上,”啪嚓”一声,它便彻底地被五马分尸。我扔掉笔的尸体,重新在口袋里拿出一支备用笔,维持着冷静得虚假的表情对那个女人说:”花月小姐,您所说的话至关重要,请您务必详细交代清楚。”嗯,用的还是敬语。

那个疯女人笑得很高兴,她的喉咙里发出嘶鸣般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笑得像快要哮喘发作。就这么笑了很久,她才平息下来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花崎警官想要听故事的话……我会好好地……呵呵……好好地说的……”

我用力按了好几下笔,四指的指甲陷入掌心中才让我稍微松了松咬住的牙关,尽量自然地对她说道:”洗耳恭听。”

于是她就像唱小曲儿一般,慢悠悠,轻飘飘,一抑一扬地说起了故事:


“第一个女孩那年十岁,说起话来就像一眼涌出清酒的泉,源源不断,又让人陶醉。她经常跟我在一起,有时是一起模仿明星唱唱跳跳,有时是一起做些匪夷所思的料理,有时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度过一个漫长的午后,她会跟我说起学校里和家里的故事,作为回应我也会讲起故事,很遗憾,都是从书刊和报纸上读来的虚假的故事。

后来她交了朋友,很好的朋友,她们每天放学都在一起,朋友请她吃零嘴,她把她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那个朋友,每个周末她们都在一起,她到朋友家时朋友为她煮面,朋友到她家时她给朋友做蛋包饭……总之,她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每次她跟我说起她的朋友时,她都非常开心,说啊说啊的,好像关于她朋友的话永远都说不完。呵呵,真是个可爱的傻孩子。

我嘛,姑且也算是高兴的……嗯?嫉妒?我可从来没有嫉妒过,因为无论她有多少个朋友,她都只会把我放在心尖上,所以我才不嫉妒,一点都不嫉妒。

可是后来……”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竖起耳朵去听,可是花月的声音越来越小,无论怎么捕捉都于事无补。我想打断她,但是看着她的表情竟然变得那么温柔,我竟一时忘了那家伙是个杀人犯,一愣神便失去了打断她的好时机。

不知道为什么,花月的低声絮语竟然像一双柔软的手,拨开了名为”现实”的浓厚的雾,把我牵到了模糊不清的童年时光。

以整个人生作为标尺来看,现在距离童年也并不是太久,尽管想起过去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选择用一句”模糊不清”轻描淡写地略过,但是就像有些东西你越是想看清反倒越是看不清楚一样,也有些东西是越是不想记起越是跃入你脑海中的,当下,”童年”就是这样的东西。

我十岁的时候,也是个很会聊天的人,我看的书不多,也讨厌新闻和政治,但是因为小时候那种喜欢卖弄的性格,总是能让我把有限的谈资扩张再扩张,这就像是在狭小的空间中放下一面镜子一样,空间还是狭小,看上去却非常空旷。 

因为这样我身边总是聚集着人,当然没有班干部们和漂亮的孩子们身边聚集的多,但是能称之为”朋友”的人也不算少。只是那些都只是用谈资充填出来的装腔作势的友谊而已,我非常明白这一点,特别是在发生了”那件事”以后。

其实也并不是那么不得了的事情,简单地说就是,我第一次参加不熟的”朋友”的生日派对的时候,因为送了一个比别人的更精美的礼物而被所有人(包括生日派对的主角)孤立的事情。把生日派对的主角也拉到孤立的那一方用的大概是”小青好虚荣啊”“小青就是想出风头”“小青想让我们没面子”这种话吧,由此也可见,十岁的孩子其实也并不那么天真纯洁,许多时候他们也擅长用恶意去揣摩善意,而且他们表达的方式比大人还要伤人得多。

我受了教训,也就看清了我和那些”朋友”们的关系,一边用着半真半假的话吸引着一些半真半假的朋友,一边又把清明的心灌醉,假装这些朋友是完全真实的,如此度过了小学的前几年——话虽如此,这都是回想起这些事之后的我揣测的当时的自己的想法而已,当时的我是不是难过,是不是悲伤,是不是死不悔改,这些我都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但我记得,就是在这个我自相矛盾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出现了。她站在漫天栾花之中,淡金的花沾染上她的头发,她却过来拍落我肩头的花瓣,然后为我撑起伞。我挽起她的手臂,一阵恍惚感袭来,但她的头发、她的肩膀、她的手臂那么真实。我试图用那些庸俗的谈资来冲淡这些真实感,她认真地听着,赠与我更多的谈资,顺势把我拉入现实之中。

在现实与虚幻之中被拉扯,最后我才明白过来,我终于交到了朋友,真正的朋友。


我想到这里,忽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花月的声音已经停下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却温柔得能拧出水,我按了好几下圆珠笔才努力把想打的寒颤给用力压了下去,然后问她:”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吧?她交了朋友以后呢?该不是你就因为这种可笑的嫉妒心而把她给——”

“呵呵……”花月用笑声打断了我的话,她的眼神又飘忽起来,整个人颓废又失神,只会像低能儿一样笑,她否定我,”花崎警官……听到一半就走神了……我已经……把故事讲完了呢……”

“那就再说一次!”我不耐烦地指挥她说。

“比起再说一次……”花月有气无力地抬手,在流里流气的红色外套内侧摸出一张纸片,然后按在了桌面上。看样子,那大概是张照片。

一号被害者的遗容浮现在我脑海里,双手被反绑着,嘴里塞着布团,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想起一次就觉得难受一次。照片里会是她吗……我的手却像是被磁石什么的吸引了一般,颤抖着去够那张被压在花月手下的照片,这次她却非常配合,把照片推到了我眼前。

我翻过照片,一号被害者的脸映入我眼中,意外的,没有麻绳也没有布团,有的只是一张素净的脸,她的双眼直直地看着镜头,嘴巴却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我隔着照片跟她对视,心里居然有点发毛,在意识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呼吸逐渐加快,我竟开始喘息起来。

“布团这种肮脏的东西……怎么配得上她的死亡……呵呵……”花月笑起来,明明笑声那么无力,却笑得连双肩都有些颤抖,笑够了,她才又气若游丝地说,”只要是能以言语表达的,无一不倾囊相授……杀掉这样的傻孩子,用简单的背叛就可以——”

“砰——”我一拍桌子怒不可遏:”你让她朋友背叛了她?!”

“呵呵……我怎么舍得呢……”花月前倾着身子把胸部压在桌沿上,俯下身子挑眼仰望我,唇角还勾勒出诡异的笑意,”是她那个朋友背叛在先……我好心告诉她反正人们都是这样嘛,什么朋友玩腻了也不过是个人偶而已,要是对此失望那就闭嘴好了,实在做不到那就只对人谈轻飘飘的话啊,不成为朋友不就不会受到伤害了吗……这种话……让作为朋友的我说出口……不对吗?”

怎么能对不谙世事的孩子说这种话!我气得实在控制不住怒气,开口便反驳:”当然——”

然而她依然轻飘飘地打断了我:”那花崎警官又如何?被那个宣称是‘最·好·的·朋·友’的人伤害了以后……花崎警官又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我一怔,劣质的香水味趁虚而入噎在我喉咙中,让我的大脑也变成了劣质品,只来得及酝酿出一个”我”字,就再也没了下文。

“难道花崎警官是想说,你之所以成为了现在的你,其实和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关系吗?”花月的话竟然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就像被磨好了的刀一般,锋利得骇人。她的眼睛稍微亮了一些,飘飘摇摇地抬起来扫视我的脸,伸出两根手指夹走了我眼前的照片。

我一言不发,看着她用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目光深情得令人想吐,语调一如既往地起起伏伏,让人就像在连续转弯的颠簸山路上行驶了三小时一样,眩晕得连日光都不知在何处,只能听着她那把像信号不好的电台一样的声音说着:

“还好那个孩子很聪明,她很快就学会了比把布团塞进自己口中更为高明的做法,那个……令自己的声音沉没在人海的喧腾中的……最简单奏效的方法呢……呵呵……她啊,把自己——”

不要再说了……

“把自己——”

不要再说了!

“杀死了。”

“砰——”我听见凳子跟地面撞击的渐弱鼓点,还听见牙关配合着指骨奏响的节奏,最后我听见布料撕裂的主旋律,火从我眼前熄灭的那一刻,我看见花月这个疯女人那双蓝得不自然的眼,美瞳遮掩的地方还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我喘着粗气,意识终于恢复过来的刹那,我才记起警局的破规定。于是我松开了发白的骨节,然后缓慢地把圆珠笔从她喉咙处移开,帮她整理了那件被我撕坏的T恤,T恤欲盖弥彰地遮掩着里面那件花哨的内衣。最后,我把凳子扶了起来,规规整整地坐下,按了一下圆珠笔,然后一字一句地把她的话记录在案。蓝色的笔墨渗入纸张,入木三分,刻骨铭心。

最后一个句号划下,我又听见了花月唱小曲儿般说起了故事。我看着记录没有抬头,望着蓝色的笔尖,我深深地反省了自己的失控:我不该把圆珠笔插进她的喉咙,而是应该把它插进她的眼珠子里。


“第二个女孩那年十五岁,她的长发就像余晖一样灿烂,她的眼睛却像朝阳一样熠熠生光。她经常和我在一起,我们会一起窝在房间里懒洋洋地谈话,有时她会一言不发地自己一个人出去生闷气,直到我找到她,握起她的手,她才委屈地来讨一个拥抱。可是每一次她委屈完了,她的眼里都会重新升起一轮朝阳,充满希望,明亮又美好。

后来她有了自己仰慕的人,那个人是年级第一名,看起来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可是那个人竟然跟她说话了,‘我注意你很久了哦’‘你的眼珠跟你的头发颜色一样呢,真漂亮’‘我很喜欢你哦’,就是这样子的话,让她沉醉其中。那段时间她们关系很好,总是一起走回家,真是天真烂漫啊。

我很高兴……我过说吧,我从来不会嫉妒她身边任何一个人,所以我很高兴哦,真的是非常高兴。

只是后来有一天啊……”

我难以集中精神去听那个疯女人的话,我看了一眼她的蓝色美瞳,第一次觉得原来蓝色也可以那么艳俗。我一边机械化地动着笔把她的话写下来,一边在脑海中策划一场谋杀,谋杀的对象即是那个残忍的疯女人,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制裁”,这只是以个人私欲作为出发点的一场丑陋的报复而已,因为原本就那么丑陋,所以尽管被世间所有人把我的行为冠以罪恶之名,那也无所谓。

圆珠笔”唰唰”地书写着,一片蓝让我的心神更加紊乱,思绪不断飘飞,最后落在了朝阳、讲台、课本上。我想起我的十五岁,伏在课桌上看着课本,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映着朝阳走上了讲台,利落的黑色短发,笑起来落落大方,班主任在旁边介绍道从今天起她就是我们班的学生了。

没想到那么光彩亮丽的人,最后竟然和我成为了朋友。”小青是个美人呢。”她笑着走过来对我说,然后解下了我的发带,我的头发散下来披在肩上,愣愣地听她继续说:”你的头发在阳光下是金黄色的呢,没有染就有这样的发色真是令人羡慕。”

明明她才是个拥有被羡慕资本的人,她成绩很好,深得老师喜欢,她很健谈,无论是对差等生还是优等生都一律一视同仁,而且,她竟然还在人海之中找到了毫无特色的我……在遇见她以前的十五岁的我心中并没有什么浪漫情怀,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充满了干燥而纷乱的木屑,是她在这些木屑上浇了水,使我的心脏复苏,长出了一捧鲜花。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使空地变成花园的人最终也把花园变成了空地。我也曾亲眼看见过一个庭院从杂草丛生变成百花争艳,不过一年时间,又随着主人家的搬走重新变为一片荒芜的样子。可在那时,我并不清楚那个人究竟想对我说什么。直到后来,我心上的鲜花谢去,我才明白过来。

花是什么时候谢的?

就是那时吧,她跑完了长跑以后我去搀扶她,她却扑到了另一个女孩子身上失声痛哭的时候。我的手愣在半空中,看着别人怀里的她肩膀一抽一抽,刚跑完长跑她还没有缓过来,喘息就被揉进了哭声里,声音断断续续,我站在一旁,就像在听一张老旧的CD。

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不在我怀里哭泣呢?我在这里啊,你说过喜欢的我,现在不是就站在这里吗?我听着心中的花凋谢的声音,后退着,一步,又一步,跑离了那个在我心里栽了花的人。

我一边跑远,一边在脸上拉扯出一如往常的笑容,我跟每一个和我擦身而过的人打招呼,那些埋藏在胸腔中的”谈资”汹涌溢出,如河流奔腾的声音铺天盖地,却埋没不了来自那朵凋谢的花的微弱的质问:”……你为什么要跑呢?”

对啊,我为什么……要跑呢?


“……‘大概是因为,你也意识到自己不够资格吧?’,我对那孩子说。”

花月的声音就像阳光太强烈而在视网膜上留下的黑影一般,让我再看不清回忆中的余晖,黑影散去后,我看见早就停下了的圆珠笔下的一片蓝,一个个蓝字就像那个疯女人的眼睛一样盯着我,一个,两个,看着,看着,这些目光就像一把手术刀,要把我开膛破肚,一点点仔细剖析。

“花崎警官又走神了……”我猛地抬头,花月苍白近乎病态的脸出现在眼前,不知为何我的胃竟然一阵翻腾,我攥紧了圆珠笔,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干呕。

“照、照片……”我忍住胃里的不适,对她说,”你一定留有照片吧,把它给我。”

花月拉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她的两根手指还夹着刚刚那张照片,照片摇摇欲坠,最后从她的指缝间滑下,在空中划着温婉的弧度,飘到了我面前的桌面上,被害的女孩沉默地透过照片看着我……啊不,那是二号被害者,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黑色短发干净利落,只是遮掩不住发根浅浅的栗色——那原本就像晚霞一样美丽的发色。

二号被害者的遗容浮现在我的面前,被剃掉了长发,被剜走了眼睛,她躺在午夜的十字路口中央,看起来是多么的楚楚可怜。同学、朋友、亲人,偶尔会有人在她身边路过,可是没有一个人认出了她,她一个人躺在那里,直到我出现,瞻仰了她最后的模样。

从那时起我便痛恨着所有犯罪者,并不是出于作为执法者的那点职业精神,而只是简单的个人偏见而已。我痛恨着他们,原因是,他们都擅长最残忍的掠夺,掠夺身体,掠夺自由,掠夺希望,甚至掠夺生命,如此贪得无厌的行为使受害者在阴影之中长眠,无论他有什么内情,对于心胸狭隘的我来说这都是有罪。

所以我才无法原谅她。如果说那三个孩子是我一直以来的美梦,那花月,那个疯女人,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梦靥,多少次我从梦中惊醒,都是因为梦见她站在我面前,举着那把生锈的剪刀——我曾经用它剪掉了我的长发,而在梦中,它就要成为掠夺我生命的工具。

“三个人里面啊,我最讨厌她了……”肆虐我梦中的凶手还在用那把轻得没有一点分量的声音说着这些恍恍惚惚的梦话,她扬起视线看我的脸,笑容便像瘟疫一样在她脸上爆发,她发出哮喘一样的笑声,继续说,”我讨厌那个孩子呢,花崎警官……她以为她就是世界的中心,她以为她就理应得到全世界的爱慕,她野蛮又骄纵,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犯恶心——”

“你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让我犯恶心呢,花月小姐。”我打断她,举起圆珠笔用笔尖对准她,说道,”不仅如此,你的脸,你的表情,你的声音也都让我想要用这个杀掉你。”

“呵呵……真不愧是正义的使者花崎警官呢,但是至少现在你还不能这么做不是吗?因为啊……关于怎么杀死她的这部分,我还没有坦白哦……呐,花崎警官,你想听吧?”花月笑得花枝乱颤,有恃无恐的样子让我更想把杀意付诸行动。

“那就别再废话,还有什么就请您立刻交代清楚吧。”我放下笔,命令她。

她平息了瘟疫般的笑,只在蓝色的美瞳下藏匿着些许的嘲笑,然后她又像唱小曲儿一样说:”呐,剃掉长发剜走眼珠子的她不好看吧?我啊,虽然是讨厌她,但是还是从心底里认为那么丑陋的样子怎么看也跟她不相称……自我中心的孩子啊,要怎么杀掉才好呢……”

她敛了眼底的笑意,前倾着身体靠近我,说:”让这个孩子剪掉头发,捂住眼睛,安然死去的方法……是自卑哦。花崎警官也体验过的吧,这种‘明明是对最重要的朋友,却没有资格’的自卑感——”

圆珠笔往花月的眼睛飞去,在她的劣质眼线笔留下的可笑的眼线下留下和她的眼睛一样庸俗的蓝,然后掉落在地上,发出”啪”的响声。啊,断掉了吧,我在心里默念道,断的可不是什么圆珠笔,而是我用来拴住的那头野兽的麻绳。

“我决定了,花月。”我平静得就像把宇宙都纳入了心中,啊,并不是说我的内心变得宽广得连那个疯女人都能宽恕,而是因为宇宙每时每刻都有不知名的星球发生爆炸,正因为这种事太过于频繁,所以根本无法激起宇宙的一点回应——而我的心就像这样万籁俱静地容纳着无数的爆炸。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温和又礼貌地对花月说道,”法律程序已经无所谓了,我马上就会杀掉你。”

花月笑着耸了耸肩,笑容深情又温柔,她说道:”真可怕啊,执法者。”


“第三个女孩那年二十岁,她就像个普通的大人一样,泡在不冷不热的人情里,憧憬着轰烈热辣的戏剧式深情。但与真正的大人有所区别的是,无论交情深浅,她都捧着一颗柔软的心。我经常和她在一起,她时常让我陪她散步,拍几张好看的风景照,她也时常对我说那些和朋友们难以启齿的话,听我说教,然后点头不懂装懂地说‘我知道了’。 

后来她也经历了一段情感,从不相识到相识,从浅入深,意识过来的时候她终于把真心也交付了出去,然后一脸幸福地跟我说‘花月你看,我终于也交上了朋友呢’。又是这样的话,我忽然想到了被我杀死的两个女孩子,有点糟心,只能装出一副欣慰的样子去摸她的头,笑着恭喜她。

我很希望她能得到幸福,毕竟为此我也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嘛。如果能幸福就好了呢,如果不是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的话就太好了呢,什么的……不对哦,我真的一点也不嫉妒。

可惜好景不长……”

不久之后就要被我个人判处死刑的人在叨叨絮絮,声音忽大忽小,浮浮沉沉就像一支歌。我在她的歌里摇摇晃晃,就像坐着木筏在大海里航行,除了眩晕以外并没有其他的感想可言。

眩晕之中似乎有人在挑起我的回忆,就像在感受琴弦震动的时候有人用力拨了弦一样让人无法忽略,我的目光逐渐失去焦距,视野前方一身艳红的花月也糊成了一滩鲜血,回忆慢慢地在视线中央上演,对了,那是一场莎士比亚的《奥赛罗》。

“我们的身体和心灵是园圃,意志是园丁,暗自滋生的欲望是割不玩的杂草。要是我们的生命中,无法把握意志与欲望的平衡,我们会拥有一个灰暗无味或者惨惨戚戚的结局。可是,我们有的是理智,足以冲淡那些个肉体的刺激和突如其来的淫欲。我认为你所说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舞台上的青年看起来是那么光辉耀眼,明明穿着的只是普通的T恤牛仔裤,却给人以全副武装的压迫感。他对完了台词,转过头看向台下,正好和我四目相对,就在我还不知如何反应的时候,他笑了,抬手跟我打了个招呼,闪亮得就像所有灯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在警校度过的几年乏味又无趣,要不是信念足够强大,我恐怕在入学第一个月就叛逃了,那么我也不会在入学第二年遇见他。他是话剧社的一个普通成员,得到过最好的角色大概就是《奥赛罗》里的伊阿古了。他很普通,要不是跟他相识,或许我也不会觉得他那么耀眼。我跟他在机缘巧合之下相识,不过两个月,就成为了每天都互相发邮件的朋友,今天去哪里吃饭了、这部电影很无聊、话剧准备在哪里公演了、上课老师没点名……谈着就找不到结束的契机了,于是就这么一来一往地聊了下去。

意识过来时,我已经不是礼节性地回复了,而是把心捧在了手里,每次回复的邮件都经过在心中的浸泡,才到达了那个人的手里。在此之前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干枯得连一滴水也无法汲取,我的情感也早已化成了沙漠,还好他带来了驼铃,还好他在这里留下了一口井。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园丁”割不完我”园圃”里的”杂草”,我的欲望横生,我的意志尸横遍野,而那口他留下的井就恰恰是毁灭的伏笔,涌出的泉水终于淹没了我的”园圃”,退去时留下的是比沙漠还要干涸,那是无物的空白。

人心是难以把握的东西啊。我以为我的人生终年冰天雪地时,春雨骤降,我以为温暖再不会离我而去时,偏偏冬天又到来了。应该给心穿上什么衣服才不会显得滑稽呢?无论怎样,赤裸是肯定不行的吧?赤诚的一颗红心,无论是在冬日冷得脆弱得快要死去的时候,还是在夏日温暖得眼睛都要流汗的时候,都是会被耻笑的啊。

对啊,毕竟”我所说的爱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日光灯被遮蔽,视野模模糊糊地有些恢复的迹象,映入眼中的是一片亮眼的红色,它完全遮蔽了我的视线,然后我才反应过来,那是花月的那件流里流气的红色外套,再反应得深刻一些,我才明白花月是站了起来,隔着审讯室的桌子,把那朵莲花插在了我胸前的口袋里。

“你心里的泉水只要全部用来供养这朵花就足够漂亮了,没必要全部打翻渗入土地里,那是徒劳的,小青。”花月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就像鬼魅的勾魂歌一样,让人泫然欲泣。

不……我用力把那个疯女人推倒在地,再把那朵莲花扯出来摔在她身上,我心里的那头野兽在嘶吼,似乎已经等不及消化所有的真相,就迫不及待地要把那个女人拆吃入腹。我听见来自野兽,或许是来自我自己的吼声,身体比我更快一步反应,上前掐住了那个女人颈脖。

“……你要杀了我吗?”花月冰冷的手握住我掐在她颈脖上的手,眼神悲伤又深情。

我不回答。

花月的蓝色美瞳附着在她的眼球上,她缓慢地闭上眼睛。她自走进审讯室以来便一直使用着有气无力地腔调,但这次她开口,竟真的让我感受到了她的疲惫。她说:”请等一下,花崎警官。照片就放在那里,请您看完之后再来裁决我好吗?”

可笑,我从来没有觉得过人对人有所谓”裁决”的权力。

见我没有反应,她的声音更加虚弱了,示弱道:”求您了……”竟然还用上了敬语。

不知道为什么,我怔了怔,竟然真的松开了她,我眼前的那片红色交织成的网又收入了眼帘,明明什么都没有网罗住,却毫无悔意地消散得那么快。我从她身上爬起来,把最后一张照片拿了起来。

那是三号被害者。她目光无神,嘴角紧抿,站在荷塘的旁边。摇曳的花被定格下来,水光潋滟也被静止成了永恒,荷塘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能塞得下她的倒影,但我却看到了,她的倒影和莲花拥挤在一起,就是左胸的地方,长出了一朵高高的荷花。

“是嫉妒哦,杀死了她的,是过高的欲望滋生出的嫉妒,是那些‘园丁’除不尽的‘杂草’开出的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的花月说道,语气悲伤。

我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了,那么可以请您去死了吗?”

花月苦笑了一声,在长久以来的她的笑声中,我唯一一次听出了她的无奈和痛苦,她说道:”不,花崎警官,你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呢?”

我心中烦躁如杂草般疯长,似乎快要从我扩张的瞳孔中探出头来,我把双手用力拍在了桌面上,可语气还是平静的,说:”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要杀了你,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花月摇了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说道:”那么花崎警官,为什么你那么恰巧地碰上了那三个人的案件呢?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同一个人呢?为什么你那么清楚她们的心情呢?”

我愣住了。

花月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小青,被我杀害了的那三个人,到底是谁呢?”

那声音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人鱼唱晚,把水手的魂魄都勾走。


一号被害者口若悬河,她有许多谈资,她擅长把这些东西扩张再扩张变成安装了镜子的狭窄房间,十岁那年她交上了那个”最好的朋友”,结果却是被背叛打败,溃不成军,在旧校舍的储物间里嚎啕大哭,把看不见的布团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二号被害者有着漂亮的栗色头发和眼珠,她极度自我以至于认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十五岁那年她遇上了第一个称赞她漂亮的人,结果却是亲手把自己拖进了自我与自卑,重要与没有资格的十字路口中,把长发剪短染黑,戴上了黑色的美瞳。

三号被害者有一颗柔软却真诚的心,她不太会与人交谈,也有些自卑,所以难以消除与人的疏离,二十岁那年她遇上了扮演伊阿古的青年,意志的”园丁”便再修剪不完欲望的”杂草”,于是爱意泛滥把她的心融化成了淤泥,开出了嫉妒的莲花。

为什么我那么清楚?

我的心颤抖着,就像听见舞蛇人的笛声而恐惧不安的蛇,它原本蜷缩在篮子里,现在却害怕得挺起了身躯,虚张声势地吐出了信子。我才明白,那是我心中拴住了那头猛兽,它挣脱了绳索是因为它在恐惧,是我把它的呜咽错当成了嘶吼。


花月捧起了我的脸,用指腹抹掉了我的眼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泣,但是花月大概是知道的,她曾经看见过三次这样的我,又曾经三次把这样的我杀掉了。

对啊,我就是那三个受害者。

花月放了手,直直地站立在我面前,她大概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些什么,但是她安之若素,只是表情安详又悲伤。她对我说道:”如果现在你还能杀掉我的话就尽管来吧,这不是谋杀事件啊警官,你所信奉的司法公正在这里根本起不了作用,所以这次换你杀掉我也可以哦。”

杀掉那个凶手,为我身体内的三个受害者报仇。

我的大脑在呓语,就像魔咒一般不断在我脑海中盘旋。用所谓理性和逻辑堆砌而成的盔甲终于派不上用场,我只能跟随着本能,把双手伸向前方,往花月的颈脖间伸去。差一点,还差一点我就能掐死她了,还差一点我就能为那三个人,为我自己报仇,我就可以挣脱开被那个疯女人当成杀人工具使用的歪理,还差一点,我就能摆脱那个一蹶不振、自卑、怀着嫉妒心的自己,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我就能把迄今为止所有的名为”我”的可怜虫全部杀死了!

“砰——”我的手被撞得发红,我抖着手向前摸去,明明是空无一物的我和花月的中间居然出现了一堵厚实的玻璃。

“啊!”我撕心裂肺地呐喊着,手握成拳一拳一拳地捶打着那面碍事玻璃,还差一点,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砰”“砰”“砰”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透明的玻璃上被涂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血。

花月在玻璃那头平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充斥着怜悯,但是蓝色美瞳后面总算是没有了那若有若无的嘲讽。该死!穿着就像妓女一样的她此刻竟然像圣职者一样圣洁。反倒是我,这个穿着警服的一丝不苟的我,却像是只野兽一样乞求着她的哀怜。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我徒劳地一拳接着一拳打在玻璃上,喘着粗气抬起眼,却看见花月的双手都渗着血,血把她的流里流气的红色外套染得更红,她就像一面旗帜一样,插在我够不到的地方,鲜艳地飘动着。她的拳头隔着玻璃打在我的拳头上,连血迹的痕迹都彼此相合,温婉地沿着玻璃流着变成怪异的图案,玻璃双面的图案重合得一丝不苟。

简直就像……

我的大脑还没思考出结果,我就听见了花月那把轻飘飘,慢悠悠的声音,她就像是在唱着小曲儿,声音起起伏伏,让我一阵眩晕,一不留神眼泪就夺眶而出。

她唱着:”小青,我是谁?”

花月……你是谁?

玻璃那头的她卸下了红色微卷的假发,卸下了蓝色的美瞳,卸下了流里流气的红色外套和花哨的内衣,卸下了她那个浓重又劣质的妆容。素颜的她看起来并不年轻,黑色的短发,栗色的眼珠子,涕泗交下的脸,还有皱巴巴的一身警服。

她继续唱道:”小青,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呢?”

闭嘴……

不要再问了……

闭嘴!

不要再说话了!

我耗尽五脏六腑的氧气呐喊着,哭喊声团聚在小小的审讯室中快要使整个空间都炸裂开来,身体内部传来坍塌的声音,一片接连一片,就像是发生了雪崩一样,坍塌,坍塌,坍塌!救我,谁来救救我!我要被埋在这里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我在冰天雪地之中呼救,高声引来更巨大的坍塌,我跪在房间中央,看着包围着我的四面透明玻璃碎裂,一片接连一片,玻璃碎下来划开我的皮肤,割裂我的大脑,插入我的心脏,我的全身上下无处不沾满了鲜红的血液,很快,很快我就会失血过多而死!谁来救救我!到底有谁还能救救我!花月!花月,求你,求你救我,把我救出去吧花月!

我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我四肢着地顾不上尊严,我像动物一样爬着,我想爬到花月脚下,我想抱住她的腿,我想求她救我。可是我发现我无处可去,玻璃碎裂后房间也狭小得只能容下一个四肢着地的我,什么审讯室,什么桌子,什么圆珠笔,什么莲花,什么花月,全部全部全部!都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我颤抖着拿起一块碎裂的玻璃,玻璃边缘把我的手割得鲜血淋漓,可是我早就失去了痛觉,我连尊严都可以抛弃不要,这么一块小小的玻璃我凭什么要怕。

我抖着手拿起那块玻璃,玻璃里安放的,是我的眼。

“啊!”我放声大喊,声音穷途末路最后竟然变成了嚎啕大哭,我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像个没用的婴儿一样,一边竭尽全力哭喊,一边挥动着拳脚踢着打着四周的围墙。


我想起了我十岁那年说过的那个房间,那个四面安放了镜子的狭小房间。

我想起了我十五岁那年那朵凋谢的花的质问,它问我”为什么要跑”。

我想起了我二十岁那年在心的沙漠里留下的那口井,它四四方方,盛着满满的泉水。

我还想起了我的二十五岁,现在,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个,名为”花月”的女人。

她问我:”小青,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望着一眼能望尽的房间,和心里那条因为恐惧而装腔作势的蛇一起痛哭,残留在墙壁上的那块镜子的碎片映着我的丑态,镜子里的我看着我涕泗交下,然后她听见了她想要听见的答案:

“杀死我的人……”

“杀死我的人,是我啊……”

方方正正的房间就像一口枯井,零零碎碎的镜子碎片把我长埋于此,坐井观天。


我,目睹了四场谋杀。


END.



据说格式乱了于是我假装更了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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